過了兩天,還是在喝水的地方,她走過來對我說,“你很喜歡喝白水?”
“我很需要喝水,這水不白?!蔽壹m正她的話。
“我是說你為什么不喝茶。里屋有?!?/FONT>
以前在國內,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茶,特級綠茶?,F在哪有錢買茶葉。里屋雖然有,但校長從未邀請我進里屋喝茶。
“我喜歡與孩子們同飲這過濾水,這樣我會覺得年輕些,說不定還能返老還童?!?不想跟她多說了,弄不好讓她猜出我的心事?!坝惺聠??”我問,順便抬頭看了她一眼,感覺她可能有話要說。
“什么事?”失業(yè)后心情不好,不愿搭理人,尤其不愿意搭理女人,但遇到求助的,我還是會盡力而為。
“我的英語口語不太好,你能幫我給那個學校打個電話,問問情況,看需要哪些材料辦入學手續(xù)?”
需要哪些材料我都知道,打個長途電話也只是舉手之勞,我不會拒絕她的。憑我的經驗,她可能想恢復合法身份,如果是這種情況,回學校去讀書,在一偏遠小鎮(zhèn)上吃幾年苦、過幾年寂寞日子也值得。為了核實我的猜測,我問,“你為什么要去讀書?”
“將來回國好干自己喜歡的工作?!?/FONT>
“你喜歡干什么工作?”我忍不住問。
“當老師,回我們家鄉(xiāng)云南當一名鄉(xiāng)村女教師。”
“鄉(xiāng)村女教師?”我忍不住重復她的話。以前看過蘇聯電影《鄉(xiāng)村女教師》,對影片中后來成為教授的小男孩印象特別深。
我想起了“挺起了胸膛向前走,天空樹木和沙洲?!毕肫鹆宋倚W時的語文老師。她常叫我在課堂上背誦課文,尤其是有老師來聽課的時候。
1976年夏天我在家待業(yè)時曾去看望過她,告訴她我高中畢業(yè)后一直在外做臨工,她不停地擺頭、嘆氣,希望我能早日找到正式工作,以便有機會被推薦上大學,成為工農兵學員。
1985年教師節(jié)的晚上我又去看望她,告訴她我在大學當老師,她滿臉的笑容,說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。她要是知道我目前在國外失魂落魄的樣子會怎么想?她一定又會連連擺頭、嘆氣,為我現在的境況感到非常惋惜。
我也曾當過老師,一直認為老師的日子太清苦,總想著跳槽。但從心底里,我對老師有一種特別的敬意。沒想到眼前就站著一位未來的鄉(xiāng)村女教師,我不禁抬頭打量起她來,忽然覺得她的外貌還真有點像那電影中的鄉(xiāng)村女教師。
“你為什么要回去當老師?”我問。
“那些孩子太窮了,太可憐了。在這里看著這些胖乎乎的孩子,我就會想到家鄉(xiāng)那些沒有衣服穿、光著身子在外面跑的孩子,心里就難過?!闭f到這里,她垂下了頭。
我本想對她說,不能拿咱們窮山溝的孩子與這里的孩子比,咱們城里的孩子生活也挺幸福的,不亞于這里的孩子。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。
8月份,新學年開始,我又來做義務輔導員,卻沒見到那位女教師,心里有點納悶,想找個機會打聽一下。
第二天下午,校長走過來,遞給我一個鼓鼓囊囊的黃皮大信封。奇怪,竟然還會有人給我捎東西。拆開一看,里面有一罐綠茶,一張CD唱碟,還有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幾行娟秀的正楷字:
“尊敬的老師:來美國后由于諸事不順,心情一直不好,不愿搭理人,很抱歉。通過您,我看到了我自己,也明白了一些事情,改變了以前的一些想法。謝謝您。希望您打起精神來,困難是暫時的,您一定能度過難關。祝您愉快?!?BR>
回家的路上,我在車上播放那張CD,是巴烏和葫蘆絲演奏的云南等地區(qū)的少數民族音樂,我能說得出名字的有“蘆笙戀歌”、“月光下的鳳尾竹”、“情深意長”等曲子。低婉柔美的旋律,充滿了整個車廂,仿佛在敘述一個古老而又遙遠的故事,也震撼著我的心靈。我仿佛看到她伴隨著音樂在翩翩起舞,在頑強地同命運抗爭。
我忽然意識到,她和我都不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,本應該相互鼓勵,共同用歡聲笑語來應付眼前這些艱難的日子。
樂曲聲中,我情不自禁地高聲朗誦道:“挺起了胸膛向前走,天空樹木和沙洲……”